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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鄂梅保持沉默美文摘抄

提问网友 发布时间:2024-04-17 18: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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热心网友 回答时间:2024-04-21 12:28
姚鄂梅,女,湖北宜都人,现居上海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像天一样高》《白话雾落》等九部,出版小说集《家庭生活》《基因的秘密》等七部。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、收获排行榜,获《人民文学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等刊物优秀作品奖、湖北省屈原文学奖、汪曾祺文学奖等。有作品被译成英、俄、德、日、韩等文字并出版。
  春天的一个周五,我送豆豆上学,路上人车稀少,空气清新,我却因为早起而头脑昏沉,谁能想到春游日反而要比平时早到半个小时。豆豆在后座上扭来扭去,不时弄一下他的双肩包,那里面装满了薯片和可乐,脚下还有一只玩沙套桶,铲子不时在桶里撞出空咚空咚的声音。
  将近中午,我接到班主任老师打来的电话,说豆豆受伤了,从沙滩游乐场的滑梯上摔了下来。我说没事,沙滩是软的,摔一下没关系。老师有点激动:豆豆爸爸,他昏过去了,我们第一时间打了120……
  我在路上跟老师不停地通话,直到确认豆豆已经上了救护车,正在赶往最近的医院。
  五十多分钟后,我来到位于城郊的一所小医院。老师迎上来,带着哭腔说她当时不在他们身边,一个男生过来告诉她,有人晕倒了,她跑去一看,豆豆躺在地上,脸色煞白,怎么叫都不醒;又问那些同学,他们说人很多,很嘈杂,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从上面掉下来的。
  你确定是滑梯?不是那种……直梯?我问。
  我仔细看了,它是一个A字结构,孩子们要走直梯上去,到了顶端再坐滑梯下来。现在还不能确定豆豆当时到底是在直梯上还是在滑梯上,待会儿问了他就知道了。老师说。
  我的两腿像上了发条一样,在急诊室门口走过来走过去。
  门突然开了,医生脸上挂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。
  小朋友的爸爸对吧?讲实话,我也觉得很奇怪,正要给他做检查,他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给他检查了一遍,毫发无伤,他马上就会出来了。医生说。
  豆豆出来的时候,脸色跟早上出门时没什么两样,只是精神稍稍差了点。我抱住他又摸又捏,没一处喊疼,头也不晕。医生让我们注意观察,稍有不对劲,立刻送医院。
  可不敢在这个小医院观察,火速赶往市区。我尽量把车开得又快又平稳,生怕中间突发什么状况。等红灯的时候,我瞥了一眼豆豆,问:你不可能是自己摔下来的吧,是谁推了你吗?
  豆豆直视前方,不说话,我喊他:豆豆,我在问你话呢!
  他张了张嘴,又停住,过了一会儿才说:我刚才在想,该怎么跟你描述。是这样的,一个男生突然迎面朝我走过来,然后我就从直梯上掉下来了,真的,我感觉他并没有撞上我,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掉下来了。
  我想回头去看豆豆的脸,但绿灯亮了,我必须把车开出去。
  这就说明是高年级的男生,因为你说你在梯子上,低年级的不会有那么高。我说。
  不是我们学校的,因为他没穿校服,他穿一件深蓝色上衣,裤子我没看清。他说。
  整个沙滩今天都被你们学校包场了,不可能有外人,也许他只是把外面的校服脱了。我说。
  他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人,他的衣服很奇怪,我从没见过有人穿那种衣服,怎么说呢?我们的衣服都有拉链,它没有拉链,是扣子;前面一排扣子,也不是往下摁的那种扣子,是……嗯,是要用手指穿过去的那种。他说。
  深蓝色、有扣子的上衣?直梯?我突然头顶一凉,问:长相呢?他长什么样子?
  他说:没太看清,好像是个方脸,也不一定,反正不是尖脸。总之,我可以确定,他不是我们学校的人。
  快到医院门口了,他看上去还算正常,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再观察一下,就找了个停车的地方,让他下车跑几步,跳一跳。他都照做了,还是说他没什么不舒服。
  回到家,我凭印象画出那个人的头像,拿去给豆豆看。
  你说的那个人,像不像这个样子?我问。
  还真有点像。他就是这种发型,傻傻的,脏脏的。他答。
  我再画上他所说的扣扣子的上衣,涂上我认为的那种深蓝色。
  对了对了,就是这样的蓝色,他整个人看上去也是这样,旧旧的,不太干净。爸爸你真厉害,我看你可以去公安局给犯人画像了。他指着我画的头像说。
  我画画一般,但把“那个人”画出来,不是什么难事,我太熟悉那张脸。这么多年,无数次辗转反侧,无数次午夜梦醒,眼前总会出现他的样子,狗啃短发,深蓝色学生装——其实那只是毛湖镇人的叫法,它真正的模板来自于军绿色的战士服,但民间弄不来军绿色哔叽面料,更不敢冠以“军装”两个字,只好用蓝色来抄袭同款,并冠以另一个名字“学生装”。那时候的小孩,几乎人手一件蓝色学生装。
  十岁那年,父亲出任毛湖苗圃负责人,我们一家随之迁往毛湖镇,母亲在毛湖邮政所上班,我在毛湖小学上学。苗圃在山脚下,离毛湖镇大约两里多路。虽然路程不远,但两边都是山,很少看到行人。尤其是早上上学,前面冷不丁嗖的一声,一个东西一闪而过,虽然知道可能是山上的某种野生小动物,但万籁俱寂中突然来那么一下,还是让人头皮发麻。如果这嗖的一声来自后面就更可怕了。幸亏有陈翔宇,他们家离苗圃很近,我们算是真正的邻居。他跟我一样,也在毛湖小学上学,但不在一个班级。
  起初我只知道有个人似乎跟我同路,但我们一前一后从不说话,直到有一天,苗圃的高小慧突然拉着他,对我说:你们是同学呢,以后你们俩可以搭个伴,一起走。我才知道他是高小慧的儿子。
  苗圃除了山下的花园和温室大棚,山上还有很大的苗木基地,这就需要在当地雇用一些季节性短工,从事栽培、扦插、施肥之类的工作。有人来购买苗木花卉,也需要有人包装、搬运。高小慧算是苗圃相对固定的资深临时工之一。我印象最深的是,尽管高小慧每天往苗圃跑,有时甚至一天几趟,但她每次进门,阿黄都要冲她不依不饶地狂吠,弄得她很没面子。
  我们刚到苗圃的时候,阿黄就已经在这里了,每个人都喜欢阿黄,烧饭的呙师傅总是按八个人头烧饭,其中一份就是阿黄的。在呙师傅的定量之外,爸爸通常还要再给阿黄加一根骨头,阿黄对爸爸的感情与日俱增。爸爸有一辆摩托车,隔两三天就骑着它进一次城,向上级汇报工作、开会之类,每次回家,隔着老远阿黄就箭一般冲出去迎接他。其实当地还有好多跟爸爸那辆一模一样的摩托,苗圃的职工,包括我,都常常听错,阿黄却一次也没有错过。自得之余,爸爸开始嘲笑被阿黄追着咬的高小慧。
  他说:高小慧,连狗都讨厌你,你还不好好反省。
  高小慧也不客气:张经理,你就是个四不像。说你是国家干部吧,你又不坐办公室,有时还要去地里扛锄头;说你是领导吧,你手下才八个人,里面还包括一个烧饭师傅和一条狗;说你是城里人吧,你裤腿上沾满泥巴,也吃不上自来水;说你级别高吧,你连一辆小汽车都没有,一年四季夹个破摩托。
  爸爸假装生气,小眼睛斜乜着她:这个时候你嘴巴特别利索,该你发言的时候屁都放不出一个。
  高小慧说:你看,我没说错吧,哪个领导会像你这么说话。
  他们斗嘴的时候,旁边的人会火上浇油:张经理,别被一个女人瞧不起,你就去买辆小汽车,我们苗圃又不是买不起。
  爸爸说:懒得跟你们这帮家伙计较,老子以前在部队,什么车没开过?什么人没见过?
  高小慧很聪明,斗嘴斗到这里,就找借口走开了。她走路有点奇怪,不管多着急,两条腿也快不起来,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。她有一条烟灰色裤子,裤管很细,却又不显得紧绷,严丝合缝地裹住她的屁股和长腿。我常常会望着那两瓣屁股发痴,我也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,反正我从没见到过那样的屁股,妈妈、老师、同学、同学的妈妈,我见到过的所有女人,她们都没有那样的屁股,她们的屁股丝毫不能牵住我的眼睛。
  高小慧跟我妈妈关系也不错。好几次,我看到高小慧跟妈妈一起从镇上回来,她们挨得很近,走得很慢。我妈比高小慧矮,当然也比她略粗一些。高小慧爱穿红色衣服,我妈常年邮政绿,一高一矮,一红一绿,从远处走来,红点绿点一点点放大,也是容易让人发呆的风景。
  高小慧叫我妈兰姐。她们在一起的话题总是那些,不管从哪里开头,最后总要落到我们头上。比如高小慧爱说:昨天我家陈翔宇说,老师又表扬张驰了,说他连后面的加试题都做对了,很多人根本连前面的题都做不完。兰姐,别看我们的孩子现在都在毛湖镇,都吃一样的饭菜,上一样的学校,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人,差距很快就会出来。过不了几年,张驰就会离开这里,从此以后,他就装上翅膀了,越飞越远了。我们陈翔宇就没人给他装翅膀呢,就飞不动呢,一辈子都出不了毛湖镇。
  我妈再谦虚,也架不住她有理有据地抬高他人贬低自己,只好转移话题,说起她在溪边种的几窝南瓜,不知为什么,一点都不面,也不甜。成功地把话题引开了。
  她们在苗圃门口话别,刚一转身,妈妈脸上的笑就消失了。她在外面与在家里,根本就是两个人,就像现在,她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一句话:又要面对这个烂摊子了。但这不妨碍她爱我们这个家,一进家门就抛开一切,用心伺候它。她拿着抹布,弯下腰,甚至趴到地上,仔细擦拭每一个角落。她洗过的衣服,不用熨斗,也能叠得平平整整。她织的毛衣,跟商场里买的毛衣一模一样,就连我作业本上的签名,也能得到老师的表扬。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我:张驰,你妈妈是不是练过书法?
  有时我觉得,她太爱我们的家,爱到忘情、忘我的程度,以至于忽略了这个家里的人。比如爸爸进门的时候,她不是忙得没工夫看他一眼,就是根本没听见他进门的脚步声。
  其实爸爸脚步很重,手也很重,门窗和抽屉在他手里注定短命,隔段时间就会有人上门来修拉手和链条。他找一样东西,超过两分钟还找不到,必定会发脾气,会骂人:真他妈蠢猪,一点都不懂得管理。他骂人从不点名道姓,但谁都知道他在骂谁。令人震惊的是,即使妈妈就在家里,就在他旁边,她也不吱声,我猜她大概是这么想的:没点我名,就跟我无关。
  苗圃总共就一栋楼,走廊在中间的那种,办公、住宿兼用。作为苗圃经理,我们家比一般职工多一间房,我们家有四间,一间厨房——虽然有食堂,妈妈还是喜欢偶尔在家烧一两道菜,为食堂的饭菜锦上添花;两间卧室,我一间,爸妈一间;一间客厅,基本被爸爸占领,他喜欢看电视,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,睡着了当然不会把自己搬到卧室,所以客厅渐渐也成了他的卧室。妈妈喜欢在半夜醒来,趿着拖鞋去厨房喝水,喝完水,杯子重重地蹾在饭桌上,再啪嗒啪嗒回房,把自己扔回床上。
  许多个早晨,我被尿憋醒,出去找厕所,看见爸爸在沙发上把自己裹成圆筒状,看上去很可怜,但他打着香甜的呼噜。
  妈妈经常跟我讲以前,那时我还没有出生,那时爸爸还是个军人——是有勤务兵的那种军人哦!这是妈妈反复强调过多次的。妈妈去探亲,勤务兵服侍得相当周到,连牙膏都给挤好,搁在杯口。她之前没见过这阵势,害羞得不得了,直到第三次探亲时,她才没在勤务兵面前脸红。爸爸刚转业那会儿,很不适应,过了很久,才被安置在林业局,到了林业局,又立马被下派到苗圃。妈妈的邮局工作也是转业时安置的,所以常听爸爸说,你没资格挑精选肥,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,好与不好都是你的命。
  爸爸初到苗圃,也不适应,他似乎是个适应能力不太强的人。他过分强调苗圃是林业局二级单位,是有科研任务的。他也不喜欢自己动手搞培育,他招了几个相对固定的临时工,对他们实施军事化管理。早上把他们叫到面前,大声下达任务;晚上敲铃收工,一一验收进度和质量;中间他挎上猎枪上山搞视察,搞规划,顺便打几只野鸡和兔子交给呙师傅。
  临时工中,与高小慧齐名的还有一位,叫吴明玉,这人跟高小慧是完全不同的风格。因为家离苗圃比较远,吴明玉中午通常不回家,在食堂吃过饭,稍事休息,又开始工作,有时也坐在食堂里翻看苗圃的那本《园林》杂志。据说每次开会,爸爸都要提这事,提倡大家都向吴明玉学习:光有实践是不行的,光有实践,你只会一次又一次重复以前的错误,没有新知识补充进来,你会错误一辈子,而不看书不学习,那些新知识不会自己跑到你脑子里去。他特意把书报夹从办公室搬到食堂,把正式工才能享有的特权拿出来跟苗圃所有人分享,为的就是方便大家有空坐下来时,随时翻看几页。结果真正听他话的人,只有吴明玉一个。
  我总觉得妈妈跟高小慧关系更好一些,跟爸爸对吴明玉的欣赏有关。我曾经无意间听到妈妈对高小慧说:一有空就织毛衣,你也跟别人一样看几页书嘛。高小慧说:你以为她真的在看书?你以为她能看得懂?当然,里面有些插图还是挺好看的!妈妈冲她嘘了一声:人家在钻研业务,你不向人家学习还说风凉话。
  高小慧说:我跟你说,她真的是天下第一会装的人。你老公在食堂吃饭,她就看杂志;你老公不在,她肯定不看。不信你以后观察,看我有没有说假话。
  妈妈问:不会吧?至于吗?他又不是什么大权在握的人,讨好他有什么用?
  高小慧说:也许她想表现好一点,有朝一日能转成正式工?
  妈妈说:老张不一定有这个权力。她家里什么情况?
  还不是跟大家一样,老公、孩子,好像还有个老公爹。高小慧说。
  谁介绍她来苗圃的?
  她来得可早呢,你们家的还没来,她就已经在这里做了。听说前一任苗圃经理跟她关系也挺好的,人家特别擅长处理这种关系知道吗?人家在苗圃的工资也是临时工当中最高的。
  也许她只是非常需要这份工资,所以才会用心对待工作。
  是啊,是很用心,就怕接受这份用心的人会产生误会。
  什么意思?
  没什么意思,总之,咬人的狗不叫,像你们苗圃的阿黄,叫得比谁都凶,但从来没见它咬过一个人。
  冬天的晚上,高小慧喜欢来我们家蹭炉子。我们有一个烧煤的炉子,长长的烟道穿过墙壁伸到外面,屋里没有一点呛人的煤烟味。我们在上面烧水,炖火锅,烤红薯,当然,最主要的功能还是取暖。我记得高小慧来我们家炉子边哭过一次。我妈绞了一个毛巾,让她擦脸。热毛巾下,她的眼泪并没有止住,反而像被融化了一样,淌得更多。我要跟他离婚!高小慧喊,我一天都不要跟他过了。妈妈一脸愁容,似乎比她更伤心:孩子还小呢,你一个人怎么办?再找任何人,对孩子来说都不如他。妈妈找来碘酒,为她治伤,脸上,胳膊上,腿上,再一翻身,后背又青又红像块花布,有些地方还破了。我妈忍不住喊了起来:老陈个狗东西!真的下了狠心呀!
  他把老娘按在河滩上打,河滩上全是石头,他成心要打死我。高小慧哭得更厉害了。
  ……
  全文见《中国作家》2023年第1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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